第二十六節
聖愛 by 楊揚
2023-12-19 20:06
林茹蘭的出現還是給許翰明帶來了壹點變化,他開始孕育著改變自己的現狀了。林茹蘭說的對,他是不能當壹輩子搓澡工,不管它崇高也好卑下也好,他都不能幹壹輩子。他私下試著應聘了幾家公司,沒想到的是,搓澡工竟然成了他履歷上的壹個汙點,人家壹聽說他現在是搓澡工,再說什麽都是白費。就像壹個良家女子曾誤入青樓,再想討回清白之身,難啊!許翰明從此就不相信了革命分工這壹說,他相信了“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析”,每個人都在壹定的社會階層中生活,各種人無不打上階層的烙印。現在他身上就打上了“搓澡工”的烙印,既然是烙印就磨滅不了,妳得背壹輩子!
許翰明的內心躁動起來了。
許翰明的躁動並沒影響他生活的慣性,他還是照樣搓他的澡,他是現實的,就算他明天要去競選市長,今天他還得吃飯不是?這天他上班來正在更衣室換衣服,嚴大頭笑嘻嘻地走過來說有位客人專點他搓澡。許翰明進了那客人的包間,嚇了壹跳,壹個濃妝艷抹的男人赤條條地躺在睡椅上。那男子見許翰明進來,色迷迷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幾圈,壹把就抓住了他的手,矯情地勾著他的脖子女腔女調地說:“寶貝,我可想死妳了。”倒黴,遇上同性戀了。許翰明連忙掙脫著跑了出來,回到更衣室,氣還沒喘勻,嚴大頭就拉著個臉進來了,劈頭蓋臉地吼:“妳知道他出多少錢嗎?兩千元!小子,妳和錢過不去還是怎麽著?”
許翰明說:“妳知道他要幹什麽嗎?他是同性戀!”
嚴大頭說:“同性戀怎麽啦?同性戀那是人家的人權。”別看嚴大頭沒什麽文化,卻總惦記著國際社會的重大主題,人權。
許翰明說:“我也要維護我的人權!”
“妳的人權?”嚴大頭嘿嘿冷笑了兩聲說:“妳那人權要不是我給妳維護著,早成鬼權了。妳快點給我過去,這財路妳要是給我斷了,我饒不了妳!”
許翰明狠狠地把搓澡巾摔在地上說:“嚴老板,妳看錯人了!”
嚴大頭雖然對許翰明高看壹眼,但忤逆他是斷斷不行的。他火了,說:“好小子,妳翅膀硬了?咋呼到我頭上來了?妳是不是不知道馬王爺長的是幾只眼啊?我告訴妳,小子,這是我的地盤,我叫妳站著,妳就得給我站著,我叫妳跪下,妳就得給我跪下。就是老娘們要玩妳,妳也得給我上……”嚴大頭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重重壹拳。許翰明臉漲得紅紅的,眼睛也是紅紅的,嚴大頭心虛了出汗了,想活的碰上玩命的了。許翰明壹步壹步把嚴大頭逼到墻角,揪著嚴大頭的前襟咬牙切齒地說:“妳不是講人權嗎?我他媽的今天就讓妳見識見識我的人權!”又是壹個重拳出擊!搓澡工的臂膀是強有力的,許翰明兩拳就把嚴大頭打趴在地上了。蟲子壹樣窩囊的許翰明突然變得龍騰虎躍的了,嚴大頭嚇得心驚膽戰,爬起來就報了警,城市剛剛成立治安聯防,警方承諾五分鐘趕到報案現場。
許翰明打回了自己的尊嚴,痛快了:嚴大頭,要玩,妳他媽的陪那龜孫子玩去吧!老子他媽的不幹了!窩囊了壹年多,他窩囊夠了!現在多多已經吃人飯懂人話了,可以送他上幼兒園了,他壹定要為自己找到壹份體面的工作。許翰明越想越痛快,就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吹的是《共產兒童團歌》: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可他什麽都沒準備好,就被片警堵在更衣室裏,考慮自己還能不能繼續留在人民隊伍裏的問題了。
姓名?
許翰明。
年齡?
30歲。
職業?
搓澡工。
為什麽打人?
許翰明沖著門外喊:“嚴老板,公安同誌問我為什麽打人呢!”
片警說:“妳喊什麽喊?問妳呢,為什麽打人?”
許翰明說:“我沒打人。”
片警說:“老實點,妳沒打人,嚴大……”那個“頭”字沒說出來,改成了:“嚴經理怎麽會報警?”
許翰明說:“那妳去問他呀?”
人證嚴大頭亮著他的物證:腫得更大的頭進來了。
片警問:“是不是他打的妳?”
嚴大頭說:“沒錯!就是這小子。”
許翰明說:“妳看清楚了,是我?真的是我?”
嚴大頭說:“不是妳是誰!我還冤枉了妳不成!”
許翰明壹臉無辜地說:“嚴老板,妳還真就冤枉我了,我怎麽會打妳呢?”他的語氣加重了壹倍:“我為什麽要打妳呢?”
片警也問:“是啊!他為什麽打妳?”
這加重的語氣壹提醒,嚴大頭醒悟了,這不能說啊!那人模鬼樣的主顧還在包間等著哪,說出來可就慘嘍。嚴大頭泄氣了,支支吾吾地說:“他,他沒打我……”
片警說:“沒打妳,妳臉上的傷哪兒來的?”
嚴大頭說:“我……我倆比試著玩呢……”
片警火了:“妳倆玩,妳報什麽警啊!虛報警況,罰款200元!”
嚴大頭挨了打又挨了罰,眼睜睜看著得意忘形的許翰明臨走留下壹句話:“嚴老板,這麽大的事兒,我給妳罩過去了,妳該怎麽感謝我呀?”嚴大頭心裏頭那個氣呀!他招來幾個保安如臨大敵密謀商議:許翰明這小子究竟什麽來頭?有的說不像有什麽大來頭,有來頭能上這兒當搓澡工嗎?有的說壹定大有來頭,不然就憑他那條件怎麽能來當搓澡工呢?真人不露相嘛。嚴大頭用熱毛巾敷著被打腫的臉說,就算他有來頭,妳們幾個誰能去給我擺平了他?幾個人面面相覷,誰也不吱聲。他們倒不是真的怕許翰明,在這條道上的人沒個三頭六臂的也不敢出來混。只是許翰明有人緣,雖然沒什麽身份,但就是有人緣,平日裏和大家相處得挺好,下不去手。於是就有人勸:算了,大哥,他平日幹得挺不錯,今天也不是特意攪妳的局,那種事讓誰攤上了,都有點惡心,也不能全怪他。再說啦,若是他真有什麽來頭,咱們還惹上了麻煩。嚴大頭說,那我這口氣就得咽了?咽了也成,但咽也得咽個明白,我非得弄清這小子是哪條道上的不可。
嚴大頭壹幹人連夜找到了許翰明家。沒等敲門,門就開了,許翰明兩手叉在胸前坦然自若地說:“早料到妳們會來,在下恭候多時了,請進!”嚴大頭被震住了,那屋裏頭黑糊糊的怕是有埋伏吧?他不敢進了。許翰明說:“怎麽?不敢進?那咱們外頭玩去!”
嚴大頭又怕外頭有陷阱了,這壹虛壹實,肯定有壹頭是虛的。嚴大頭把虛的賭註壓在了屋裏,他說:“外頭玩?我偏不!我倒要看看妳是哪壹行的。”說完壹幹人蜂擁而入。
嚴大頭進了屋,就四處翻騰起來,發現了正在睡覺的多多。他冷笑了兩聲說:“鬧了半天,妳是幹這個的呀?弟兄們,走!咱不用動手了,有辦法讓他媽的公安局來收拾他了!”
許翰明奇怪了:“嚴老板,妳說夢話呢?妳們夜闖民宅,公安局不收拾妳們,憑什麽收拾我呀?”
“就憑這個!”嚴大頭狠狠地說:“我嚴大頭什麽法都敢犯,什麽壞事都敢幹,就這點良心還有,拐賣人口的事我不幹,人是爹娘養的,心是肉長的,幹這事妳缺德不缺德呀!”
許翰明“撲哧”壹聲笑了出來:“嚴老板,妳說這番話,我倒真對妳有了幾分敬佩,不過那缺德的事我也不幹,妳先別忙,看清楚了再去報警,那是我兒子。”
嚴大頭似信非信:“妳兒子?妳連媳婦都沒有哪來的兒子?”
許翰明說:“我現在沒媳婦不等於我以前沒媳婦,妳看看吧!”他把墻上的全家照摘下來遞了過去。嚴大頭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熟睡的多多,幾個保安互相參謀了壹下,都點頭說,像!
許翰明體格雖壯,其實沒什麽功夫,他玩得全是心理戰,便趁機緩和情緒說:“嚴老板,這兒子實實在在是我許翰明的兒子,老婆也曾經實實在在是我許翰明的老婆,不過,離了。”
此話壹出,幾個保安就七嘴八舌說開了:許哥,妳這日子也不容易啊!許哥,怎麽不再找個嫂子?說著壹個個就自己照顧起自己來了,倒水的倒水,喝茶的喝茶,連嚴大頭都忘了自己幹什麽來著,好像就是來串門的。
許翰明乘勝出擊說:“嚴老板,其實妳對我壹直有誤會,今個兒我就跟妳說說明白。”接著他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和嚴大頭想像的相距甚遠,壹幹人聽得目瞪口呆。
嚴大頭聽著聽著“忽”地壹聲站了起來,手差點指到了許翰明的鼻子上,辭不達意地說:“許翰明,他媽的,妳小子他媽的太偉大了!”他不管不顧地走到床邊,抱起多多壹邊親壹邊說:“小子耶,妳有福啊!有這樣的爹,妳還要什麽!”他放下多多很豪爽地說:“許翰明,從明天開始,妳不要搓澡了,我也辦他媽的壹個希望工程,讓孩子希望希望,孩子上幼兒園花錢,治病花錢,都包在我身上了。我就不信,這年頭科學發達的連人都克隆出來了,就治不好壹個小孩子的病。”
許翰明感動了,良心是不分社會階層的。他跟保安壹樣叫起大哥來,他說:“嚴大哥,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怎麽能要妳的錢呢!不過有妳這句話,我心領了。”
嚴大頭說:“妳不願白拿我的錢,夠爺們!這樣吧,從明天開始,妳就做我這洗浴中心的經理,我呢,也升升官,當董事長,我每月給妳開三千元,妳可以實行彈性工作制,也可以帶兒子上班,妳看怎麽樣?妳要是跟我說個‘不’字,就是瞧不起我嚴大頭!”
許翰明說:“我受之有愧啊!”
嚴大頭說:“不愧不愧!我早就看妳是塊當經理的料,只不過以為妳戴罪在身,不方便拋頭露面。這回好了,妳辦事我放心,我上哪兒去找妳這樣的幫手啊!大學畢業,還是個名牌!這年頭名牌值錢哪!好!別婆婆媽媽的,就這麽定了。”
嚴大頭說著,站起身來,隨隨便便地到處翻騰起來。
許翰明問:“妳找什麽?”
嚴大頭說:“老弟,有酒嗎?”
許翰明說:“沒有,我戒酒了。”
嚴大頭說:“戒了好!不過今天妳得和大哥喝壹盅。”話音沒落早有人跑出去買酒了,不壹會兒酒瓶也來了,盒菜也來了。嚴大頭說:“來!為咱們的合作,為妳這個經理的上任,喝!”
幾個男人喝著酒聊了壹夜,聊的都是些婆婆媽媽的家務事兒,活像壹幫老娘們兒。
許翰明又回到白領階層了,雖然登不了什麽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管理層,管著百十來號人,拿出名片,那上頭印的可是經理。許翰明不負嚴大頭的信任,總結了自己當搓澡工的實踐經驗,又下功夫研究了壹番服務藝術,制定出壹套對人人樂洗浴中心來說是全新的服務理念和完整的規章制度,對員工進行了正規培訓,使員工個個都上了壹個新臺階,洗浴中心的生意紅火起來了。嚴大頭自然是滿臉生花。多多大大方方地走進了洗浴中心,不用再潛伏了,就連小貓“虎虎”也大搖大擺地進來了,經理的兒子誰能不敬啊!就連他的貓妳也得敬著點,就這世道!多多成“寶”了。但他還是寧可鉆到劉老爺子那陰暗的鍋爐房裏,聽他講:“壹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個王八蛋。”許翰明感激嚴大頭的知遇之恩,士為知己者死,現在就是讓他去當市長,他也未必肯去了。
這天,許翰明剛上班來就被告知劉老爺子犯病了,他趕緊叫救護車把老人送進了醫院。劉老爺子得的是心力衰竭,壹頓搶救,好容易緩醒過來。醫生說,怕也沒什麽活頭了。劉老爺子見了許翰明眼淚壹個勁地掉。問妳想點吃什麽?他搖頭;問妳想回老家嗎?還是搖頭;他的喉頭咕嚕咕嚕斷斷續續冒出來了個“小……美……子啊!”許翰明硬著頭皮,來到朝明貨運公司,不顧接待小姐的阻攔壹頭闖進了川美子的辦公室。
川美子面容憔悴,似乎衰老了許多。她見許翰明進來,瞳孔都放大了。川美子對許翰明的確是執著的,執著得不能自拔,到後來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究竟是在執著於許翰明,還是執著於自己的感覺。她癡癡地看著許翰明,眼睛裏面有幾分驚奇幾分幽怨,喃喃地說:“妳回來了,妳終於還是回來了。”說著就壹頭撲進了許翰明的懷裏。她身上那不知含有什麽成分的法國香水味兒,直往許翰明的鼻孔裏竄。怪事,許翰明壹聞這味兒就產生了卑劣的情操,差點又暈糊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許翰明被川美子的癡情打動了,他沒有迎合也沒拒絕她的擁抱,被動地站在那兒,任她又親又咬地發泄著。他溫和地說:“我來是想告訴妳,妳父親病危了。”
川美子正癡迷在情感世界裏,她把臉使勁地在許翰明的胸前摩挲著,貪婪地聞著他身上的氣息,沈醉地說:“誰死,我都不在乎,翰明,我只要妳……”
“劉淑美!”許翰明清醒了,憤怒了,他推開川美子,直呼著她的中國名字說:“他是妳的父親啊,妳的血管裏流著他的血!”
川美子怔住了,就像好夢猝醒,突然也喊了起來,那嗓門壹點不比許翰明的低:“別叫我劉淑美,我是加賀川美子,我是日本人!”
許翰明眼睛紅紅的,握起了拳頭,那神情讓川美子感到可怕。可捏了半天,那拳頭沒有揮起來,只是從他的牙逢裏擠出了壹句話:“妳不配做中國人,妳也不配做日本人,妳根本沒有資格做人,妳是壹個沒有人性的畜牲!”說完大踏步地離開了,他相信那香水味兒再也困惑不了他了。
許翰明回到醫院,劉老爺子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卻還在眼巴巴地等著他。他實在不忍心,又返回朝明公司。公司已經下班了,人也走光了,他從貼在走廊上的公司人員介紹畫廊上撕下了川美子的照片,那張照片照得很好,像個明星。劉老爺子用青筋暴起的手輕輕地摩挲著照片,兩行老淚爬在溝壑遍野的臉孔上,死前回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小、美、子、乖乖,把門開、開……喉嚨咕嚕壹聲,就咽了氣,他的兩眼直盯盯地直視著前方,好像在等待他的小美子開門。
許明翰料理了劉老爺子的後事,把他裝進了小小的骨灰盒,存放在殯儀館骨灰存放廳1008號小櫃。他想,等自己有了錢,壹定要為劉老爺子買壹塊墓地,在墓碑上刻上:可憐天下慈父心。不!是可敬天下慈父心。盡管這心癡情得有了幾分可憐可嘆的悲劇色彩,但他仍然是可敬的。
多多仰著小臉問:“爸爸,我們也會死嗎?”
許翰明點點頭說:“多多,生命只是壹個過程,人遲早都要死的。不過妳要記住,活著,就要好好活著,要珍惜妳生命中的壹切,特別是要珍惜妳生命中的人,懂嗎?”
多多沒懂,但許翰明懂了。
許翰明出了火葬場,川美子站在那兒等他。
川美子頭發亂蓬蓬的,眼睛紅紅的,全無了昔日的風采。她昨晚喝了壹夜的酒,至今醉意未消,她半醉半醒地問:“老爺子去了?老爺子真的去了?”
許翰明無需回答。
川美子這回看來真的是很痛苦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許翰明說:“昨天晚上,我喝酒,喝啊喝啊,我想打電話給壹個人,不管他是誰,我就翻開了電話簿,翻呀翻呀,發現在中國我沒有可通電話的人,因為,我是個日本人。我就想給日本打電話,翻呀翻呀,我又發現,我在日本也沒有可通電話的人,因為,我是個中國人。我繼續翻啊翻啊,後來我發現,我,我什麽都沒有,我沒有祖國,沒有家鄉,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壹個可以哭的人都沒有了……”川美子用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
也許川美子也懂了,可惜,晚了。
許翰明眼前浮現出劉老爺子臨死前那絕望的眼神,他拉著多多的小手,走了。耳邊壹直回蕩著劉老爺子那嘶啞淒婉的絕唱:小、美、子、乖乖,把門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