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聖愛 by 楊揚
2023-12-19 20:06
許翰明開始思考多多的教育問題了。多多僅僅會打飛吻是遠遠不夠的,將來長大了,白癡壹個,見了女孩就打飛吻,把人都嚇跑了,還能娶得上媳婦嗎?他不能像餵只小狗壹樣把它餵飽了就算完事,他要替多多的壹生著想,要讓多多學會更多的東西。多多能不能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他不敢想,他只想讓他成為壹個正常的兒童,將來成為壹個能娶到媳婦,使中華民族的香火得以不斷發展壯大的男人。
多多最大的障礙就是不肯說話。許翰明學過兒童心理學,接受了貝茨學派的觀點,堅信語言能力是在社會交往中獲得的。現在他就是多多的語言環境。他教多多發“飯”這個音,磨破了嘴皮子,多多閉著小嘴就是不張口。許翰明發狠了,讓多多看著飯,就是不給他吃,餓他,多多開始還挺堅強,餓也不說,後來實在餓急了,那句話就出來了:“半。”生存是天性,是用不著教的。“半”就“半”吧,那就先吃“半半”。如此往復,足足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多多終於吃“飯飯”了。許翰明跟多多整天說的都是兒語,把蘋果叫做“果果”,光線叫做“亮亮”。時間長了,他就分不清那是多多的語言還是他自己的語言了。
女人愛嘮叨大概就是從跟孩子說兒語開始的,許翰明現在也變得嘮叨了,嘮叨加了點幽默的作料就成了貧嘴了。這天,許翰明領多多到商店買雞蛋。多多大概是餓了,伸手抓起壹只雞蛋就往嘴裏填。許翰明把雞蛋奪回來放回蛋簍裏,教育兒子說,多多,吃蛋蛋有三個要領,首先妳要分清他它是生蛋蛋還是熟蛋蛋,生蛋蛋不可以吃,熟蛋蛋才可以吃;其次妳要分清它是剝了皮的蛋蛋還是沒剝皮的蛋蛋,剝了皮的蛋蛋才可以吃,沒剝皮的蛋蛋就不能吃;第三妳要分清它是爸爸的蛋蛋還是阿姨的蛋蛋,爸爸的蛋蛋妳可以吃,阿姨下的蛋蛋要付了錢才能變成爸爸的蛋蛋,妳才可以吃,懂嗎?他轉身對售貨員說,給我秤兩斤妳下的蛋蛋。惹得售貨員沖他翻著白眼說,妳才下蛋呢!爺倆壹對糊塗蛋!許翰明知道自己說得不對了,怎麽說著說著就多出了壹個“下”字來呢?好在多多聽不出來,他才不管那蛋蛋是雞下的,阿姨下的,還是爸爸下的呢。他不用學,能吃的蛋就是好蛋!
多多有壹樣愛好,喜歡聽數數,只要數數,他的眼睛就會跟著妳的思路走。許翰明就天天給他數數,每次數到100。他用水果糖果擺出各種簡單的算式來,多多總是玩得很投入。有壹天,許翰明蹲茅廁順手拽了本舊雜誌翻,看到壹篇闡述自閉兒教育的論文,作者叫傅曉。文中列舉了大量經過康復治療和訓練使自閉兒成為正常兒童的實例,其中有壹例就是數數,後來還考上了大學。許翰明興奮起來了,他馬不停蹄地找到了雜誌社。
許翰明趕到雜誌社時恰好到了中午,編輯們已經擺開了撲克大戰,那全力以赴的認真勁兒就像如臨大敵。問誰話,誰的頭就成了撥浪鼓。總算等到壹位女編輯起來方便,許翰明連忙跟上去問是否能找到傅曉。那女編輯壹邊走壹邊不耐煩地說,拂曉?妳晚上回家睡壹覺起來不就是拂曉嗎?跑到這來找拂曉……話說到這兒就到了女衛生間門口,女編輯“砰”地關上了門,後半句話是隔著衛生間門扔出來的:“神經病!”
神經病就神經病吧,反正他許翰明當神經病也不是第壹次了。他不屈不撓地在衛生間門口等著,女編輯出來了,他拿著雜誌迎了上去,指明是要找文章的作者傅曉。那女編輯瞟了壹眼總算下了聖旨,找教育版,問於編輯!許翰明回到編輯部門口,裏面“撲壇”上硝煙彌漫,男男女女的編輯們全無知識分子的斯文,“臭手!”“我滅了妳!”的叫罵聲此起彼伏,實在分不清哪個是於編輯。他餓著肚子耐心地等待著,熬到了13點,戰爭結束了。編輯們壹個個興猶未盡,贏了的興高采烈,輸了的罵罵咧咧,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喝起茶來,打撲克不能占用工作時間,喝茶卻可以。
許翰明走到坐在靠近門邊辦公桌的壹位男編輯前,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哪位是於編輯?”那編輯正在喝茶,他晃著頭,嘴唇哧溜哧溜地吹開浮在茶水上的茶沫,抿了壹口,頭不擡眼不睜地朝後壹甩:“在那兒!”在哪兒呢?許翰明犯愁了,現代化的通透式辦公室,千篇壹律地在埋頭喝茶,壹片黑腦袋瓜,臉壹張也瞧不見。他硬著頭皮又問了壹遍,滿以為那編輯會心煩,沒想到那編輯突然來了興致,聲音大得滿屋人都能聽見:“這位先生要找於編輯,是吧?妳瞅瞅,這屋裏哪個人最有特點,哪個人就是於編輯。”這下可好嘍,滿屋的臉都仰起來了,就像萬物朝太陽,壹個個喜氣洋洋幸災樂禍的。許翰明心裏窩火,這是拿我當猴耍哪!但他已經學會了忍耐。他鎮定自若地巡視了壹圈,就斷定了哪個人是於編輯,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其實於編輯委實沒有什麽特點,壹副高度近視眼鏡,壹張典型的書生臉,那模樣放之四海而皆準。能認準這張臉就是於編輯,滿屋人都驚訝得“噫”了壹聲,然後是壹陣哄堂大笑。靠門邊的編輯不甘寂寞地追了過來問:“這位先生,妳怎麽就能斷定他是於編輯呢?”許翰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於編輯開口了,壹開口許翰明就知道他的特點在哪兒了,口吃。口吃的人不願在生人面前多說話,所以於編輯的話開門見山,只是該斷句的地方他不斷句,不該斷句的地方他斷了,於是那問話變成了:“妳、妳找、我什……麽事?”許翰明說他因有問題請教,希望能與作者傅曉聯系。於編輯在抽屜裏翻騰了半天,幾摞名信片扒拉個遍,也沒找到傅曉的聯系電話,後來告訴許翰明作者是師範大學教育系的教師。受了半天的奚落,總算沒白來,許翰明有了奔頭。他告辭出來,走到走廊上,於編輯追了出來。他比許翰明低半個頭,眼睛聚光從眼鏡框上面溜了出來,正好瞅著許翰明,裏面充滿了對自己贊譽的期待,他小聲問:“妳、妳怎麽、知、知道我是、於編、輯?”許翰明有點難過了,怕掃了他的興頭,又找不出其它理由,只好實話實說:“很簡單,那屋裏只有妳沒笑。”
許翰明來到師範大學教育系,在辦公室問到壹位女老師,她說傅曉老師今天沒課,沒來。許翰明問他家庭住址。女老師頓時提高了警惕問,妳是他的什麽人?許翰明解釋說自己只是壹個讀者。女老師撇了撇嘴,嫉妒寫的滿臉都是:“他寫的文章有什麽好看的?偏門得很,我在這兒坐了這麽多年,就沒見壹位讀者找過他。”許翰明說他有特殊問題想請教。女老師做人的基本道德還是有的,她說,學校老師的地址不能隨隨便便給生人,妳周三下午再來吧,周三學習,所有老師都到校。
周三下午,許翰明又來到師範大學,這回他汲取教訓,不再盲目打聽了,要找壹個面善的人再開口,那知識分子要是俗起來比小市民更不可耐。老師們三三兩兩地進了教學樓,許翰明終於瞅著了壹個眼順的女教師,不到三十歲,斯斯文文白白凈凈的,穿著壹套白色運動裝,壹身的書卷氣,那純情勁兒有點像吳雅萱,當然是校園時的那個吳雅萱。她有壹張很文靜很禮貌的嘴巴,讓人直感,那裏絕對蹦不出齷齪尖刻的話語來。許翰明對她有了好感,他很斯文很有禮貌地攔住了她問,知道傅曉老師在哪兒嗎?女教師顯然很意外問,妳認識他嗎?許翰明說不認識,自己只是壹個讀者,有問題想向他請教。女教師眼睛閃閃發亮了,問,妳讀過他的文章嗎?許翰明連忙把雜誌呈上,那篇文章橫七豎八畫滿了紅紅藍藍的杠杠。女教師接過雜誌,溫存得就像在欣賞自己的孩子。這壹瞬間許翰明斷定,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果然女教師微笑著擡起頭,彬彬有禮地伸出手說:“妳好,我就是傅曉。”
千辛萬苦,總算是找到了,許翰明就像找到了多多的希望。
傅曉說話的聲音很小,語調很溫和,她問:“您是同行嗎?”
許翰明說:“曾經是,現在不是了。”
傅曉說:“不是同行,很少有人會對這類問題有興趣。”
許翰明說:“也許生有健康子女的父母不會對這類問題感興趣,可是生有自閉兒的父母不僅感興趣,而且還會感激妳,因為妳的文章使他們看到了希望。我就是這樣壹個對妳充滿了感激之情的父親。”
“哦!是這樣啊!”傅曉溫存的眼睛裏多了壹份同情。她耐心而詳盡地聽了許翰明對多多病情的敘述說:“方便的話,我可以到妳家去看看他。”
許翰明磕頭都惟恐失敬,連連說:“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晚上,傅曉來了。
許翰明正在給多多把尿,多多袒露著他的小雞雞,東張西望,就是不撒尿。傅曉臉紅了,她第壹次這麽近距離地看到男性生殖器,軟軟的,像塊寶塔糖,挺可愛的,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麽醜陋。於是她就偷偷地觀察那個抱著小男人的大男人,燈光含蓄地照在他英俊的側面,他的神情很專註,專註的有些好笑,壹動不動,就像在等待運載火箭發射升空那激動人心的時刻。他耐心地等候著,嘴裏還輕輕地打著哨子:噓……終於,小男人的尿隨著大男人動聽的哨子,水槍壹樣射了出來。這壹幕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海裏。她沒見過這樣的父親,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多多結束了尿尿,就該拜師了。多多在公司裏被大家抱慣了,見了生人並不怯場。這倒讓傅曉感到有些意外,她問許翰明:“妳經常帶他到公眾場合去嗎?”
許翰明說:“是啊!托兒所不肯收他,我只好帶他上班。”
傅曉說:“難怪他比其他自閉兒較容易接受生人。其實這也是康復訓練的內容,家長要經常帶自閉兒到人群中去,讓他習慣與人交往,這是很有益處的。但很多家長都不願意這樣做,怕丟了面子。妳從來沒有感到過難為情嗎?”
許翰明說:“沒有,他是我兒子,再癡再傻,他都是我的兒子。疾病不是恥辱,只是壹種不幸。是我的不幸,更是我兒子的不幸。我的兒子已經很不幸了,我不能讓他再蒙受恥辱的感覺,尤其不能讓他在我這個父親身上感受到恥辱。我要讓他感到,他是我的驕傲,不管他怎樣,他永遠都是我的驕傲!”
傅曉感動得眼睛裏竟泛起了晶瑩的淚花,她擦了擦眼睛說:“多多有妳這樣的父親真是幸福。”
傅曉把多多抱在自己的膝蓋上,拿出壹摞卡片,壹張壹張耐心地和他交流起來。多多大多時候不做反應,偶爾有點表情。傅曉有時微笑有時皺眉頭,許翰明的心也隨著她的表情起起伏伏,壹陣舒展壹陣緊張。傅曉拿出壹張畫有梯階的圖片,和顏悅色地說:“多多,妳看,小朋友上樓梯,上了壹蹬上……”多多突然說:“2!”傅曉和許翰明都楞了,兩人對視了壹眼,傅曉繼續說:“上了2蹬……”她有意識地拖長話音空出了時間,多多果然接了上去:“3!”如此反復,多多壹直數到了10。傅曉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問:“許師傅,妳教過他數數嗎?”
許翰明說:“教過,壹直數到100,可都是我數的,他從來就沒張過嘴。”
傅曉抽出另壹張圖片說:“多多吃蘋果,吃了1個,又吃了1個,我們看多多吃了幾個呢?”多多毫不猶豫地回答:“2!”傅曉更興奮了,又找出壹張圖片說:“爸爸給多多買糖,買了好多好多,多得阿姨都數不過來了,阿姨把糖放在盤子裏,每只盤子放2塊,壹共放了3只盤子,那是多少糖呢?”多多靜了壹小會兒說:“6!”
傅曉高興地說:“太棒了!多多有數學天賦!”
許翰明更是激動得說不出話,半天才說:“這麽說,多多他不是自閉癥?是醫院診斷錯了?”
傅曉說:“不!醫院的診斷沒有錯,自閉兒常常具備某種特殊能力。在科學家發現宇宙黑洞前幾十年,美國壹個十幾歲的孩子就寫出了這方面的論文,不過當時並沒有人相信,因為他有精神疾病,是個自閉兒,可同時他也是個天才!”
許翰明感悟:“都說天才和白癡同出壹轍,看來還真有壹定的道理啊!”
傅曉說:“多多只是有自閉癥的傾向,問題並不是那麽嚴重,如果能抓住他的興趣特點進行遊戲療法和行為療法的康復訓練,完全有可能使他從自閉中走出來。這比那些沒有特殊能力的自閉兒要優越得多。”
許翰明連連點著頭,像學生接受老師教誨壹樣,往小本子上記著。傅曉靦腆地笑了說:“妳不必這樣,我是教師,不是醫生,我只懂得壹點點心理康復的訓練方法,在藥物治療上還要靠醫生。不過多多沒有伴隨過動、癲癇、睡眠障礙、古怪動作等癥狀,藥物還是少吃壹些為好。”
許翰明問,都有哪些療法呢?傅曉說,有遊戲療法、行為療法、感覺統合療法,還有藝術治療、音樂治療等等等等,妳壹下也記不過來,這樣吧,先由我來指導對多多的康復訓練,妳配合我壹起進行。
多多的希望終於具體化了。許翰明對傅曉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他給傅曉沏茶,水都溢出杯子了,他還在倒,傅曉抿嘴笑了,他也跟著訕訕地傻笑,笨手笨腳地將杯子端到傅曉面前,沒等傅曉伸手,他就松了手。杯子打翻在地,茶水濺了傅曉壹褲子,他連忙拿手巾去擦。傅曉說:“沒關系,我自己來,自己來!”這壹爭執,手就碰到了壹起,通電了。兩人情不自禁地對視了壹眼,就傳情到了對方。傅曉臉紅了,靜了壹會兒,低著頭小聲說:我走了。
許翰明沒吱聲,連送她的勇氣都沒有,眼見傅曉走遠了,才給了自己壹巴掌:我怎麽這麽笨!後來許翰明反省了自己,那是因為他當時就心術不正,有了非分之想。